序
在這個陽光溫煦的日子,咖啡館人聲鼎沸。我在外面找個地方坐下,又多拉了兩個椅子靠近那張厚重的鍛鐵小桌,面向停車場和人行道,我既興奮又忐忑地等待著,無視於從我身邊走過的購物者,因為我有機會協助撰寫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。曉鳳(Hsiao-feng),或是我後來認識的 「夏蕾」(Shari),很快就要來這裡和我見面了。我聽說過發生在世界各地類似夏蕾所遭遇的故事,但竟也發生在我的家鄉?沐浴在陽光裡,我閉上眼睛,任思緒飄蕩,問題也悄然浮現。
「你在想什麼?你到底要怎麼做呢?你一輩子都沒寫過這樣的東西啊!」我揮揮手趕走了這些念頭,大聲說:「太陽愈來愈熱了!」這本書的出版商是我的好友,在教會聽夏蕾演講後和她碰面。當晚的主題是「人口販運」(Human Trafficking),夏蕾的故事深深觸動了她。年幼時的夏蕾七歲就在台灣被父母賣掉,當了二十多年的奴隸,最後留在美國。如今,歷經將近一年的鼓勵和許多的禱告,夏蕾同意讓我們倆協助寫她的故事。夏蕾當奴隸的這些年間被剝奪的事物是如此之多─她從未被允許上學,所以她說和寫自己語言或英語的能力非常有限;她也從未學過開車。我們選了一個就近碰面的地點,她從公寓步行到咖啡館只需幾分鐘的路程。
「你想喝什麼?」我的出版商在接到一通很短的電話、確認夏蕾已在路上後,一邊詢問,一邊進去拿飲料。「咖啡啊,不然呢?」我邊開玩笑,邊拿起數位錄音機。我把它放在桌子上,再次閉上眼睛。我的思緒又回到了眼前艱鉅的任務上。我真的能做到嗎?我對夏蕾的故事所知不多;但我所知道的,卻足以讓我懷疑自認為擁有的寫作技巧了。街上的喧鬧聲被打斷了,我的思緒也被拋在一旁,因為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出現在我的視線中。她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,帶來了一股暖意,融化了我的顧慮。她微笑著說「你好」,一邊伸出手來與我輕輕地握手。最後她說:「我就住在這條街的對面。」我給她一個座位,她背對著繁忙的停車場和忙著在週六上午購物的人群。片刻之後,我們三人坐在一起喝著飲料,開始了自我介紹。
本以為只是初次見面的閒聊、輕鬆進行初步的商業洽談,結果突然進入了引人入勝的故事─關於背叛、虐待和未解的疑問。我和夏蕾一起回到了她的過去,穿越一扇黑暗的門,來到一個沒有色彩的世界,把那個暖陽拂照的早晨拋在後面。我很慶幸自己有帶錄音機。
事情就這樣開始了:我、錄音機,和夏蕾坐在一塊,有時一次長達三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,聽著她的故事,詢問她問題,看著她流淚,望著她再次心碎。但是在我聆聽並記錄每一次談話的過程中,我從痛苦中聽見了一股力量,一種在這一切背後的堅韌;一種為他人而發的聲音─不僅僅是一名倖存者或受害者的聲音,這種聲音出自一個學會了戰鬥、也期待為幫助他人而戰的人。
有時候,我覺得夏蕾這個人集多種性格於一身:淚水和痛苦顯露出她的脆弱─她是一個渴望有家、希望被疼愛的孩子;當她談到她發起的倖存者聚會時,一個倡議者現身了;她是一個英雄、一個願意戰鬥並勸勉他人超越被囚者身分的人;最後,她是一個慈愛的姊妹和女兒,只想盡一切所能,讓家人在合一的靈裡團聚。她的性格多樣性從她許多已知的名字可見一斑:「倫倫」(Lunlun)是她母親叫她的名字,她生來是排灣族人;「曉鳳」生長在台灣,被賣為奴隸;「莎倫」(Sharon)是她被迫移居美國時、囚禁她的人取的名字;「伊莎貝爾」(Isabel)是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 CNN 報導披露時,她用以隱藏身分的名字;最後,「夏蕾」(Shari)才是她選擇的名字,她成了堅強獨立的美國人,現在過著自由的生活。我看到不同文化的混合、碰撞和交融,最後形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女人,這就是真正的何夏蕾。
我不會撒謊。要了解亞洲人的思維,站在夏蕾的立場來想像她受到虐待、被拋棄,有時候對神生氣的心情,這些對我來說都是挑戰。我掙扎、寫作、改寫,再掙扎。我渴望這位勇敢女性的聲音得以傳播,不受文化或語言障礙的影響。在受訪者的鼓勵下,我希望我確實是做這件事的正確人選,我所採取的方法和途徑都是真實的。
經過四十多次的採訪,無數小時的網路搜索,與家人大量用Skype通話,實地考察,爬梳成堆的文件、檔案和警方的報告,以及一趟令人大開眼界的台灣之旅,本書才接近完成。你們即將讀到的,是我在夏蕾內心的旅程,以及她的旅程─要尋找她的聲音、她自己和一個專屬於她的獨特名字─何夏蕾,不再是奴隸,因為……她的名字也叫自由!
梅樂蒂.福克斯(Melodie Fox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