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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育慧
打從歐嘉．柯黛格（Olga Kotelko）年滿九十歲起，接受她報名的運動會主辦單位很傷腦筋，因為他們都納悶：她要和誰比？
二○一○年世界盃長青室內田徑錦標賽在加拿大卑詩省的甘露市舉辦。這個大哉問發生在六十米短跑。歐嘉發現她那一組只有一個人，就是她自己。九十幾歲的短跑者實在不多，世界各國都一樣。本次參賽年齡第二高的女性選手是來自加州的嬌妮．華蓮（Johnnye Vallien），八十四歲。
當時歐嘉九十一歲。一身運動員裝扮的她嬌小可愛，但最後只能跟男生湊成一組。第一跑道是九十一歲的歐維爾．羅傑（Orville Rogers），布蘭尼夫航空公司（Braniff Airways）的退休機長，也是九十歲組一英里賽跑的世界記錄保持人。隔壁跑道是比利時的埃米爾．鮑維爾（Emiel Pauwels），九十歲，男子中距離賽跑（一千五百米）的世界記錄保持人，腳上是亮橘色的田徑釘鞋。他後來跑三千米決賽時，左腳鞋帶鬆了還是一直跑，讓全場觀眾替他捏一把冷汗。中間跑道的是九十二歲的烏格．桑松涅提（Ugo Sansonetti），之前是羅馬的冷凍食品大亨，穿著藍色無袖緊身衣，曬成古銅色的二頭肌練得非常飽滿，活像一顆顆烘焙過的馬鈴薯。
歐嘉抽到內側跑道，在操場上繞圈子暖身。她身穿黑色緊身褲和白色長袖T恤。不管天氣如何，她總是一貫的樸素裝扮。
她本來很害怕起跑，起跑一直是她的弱點，因為她會慌。有時候槍鳴了，或是槍響的幾分之一秒前，她甚至還會向後退一步。不過今天的歐嘉起跑俐落，身體的律動富有節奏與力道，手臂如活塞泵般前後揮擺，揚起的空氣剛好把頭髮吹得伏貼在兩側的臉頰。
現在老人賽跑早已見怪不怪，每個大城市的馬拉松都看得到這群勇氣可嘉的白髮跑者，路旁加油的群眾總是在他們經過時不吝嗇地喝采打氣。可是，九十歲的人還在短跑算是很稀奇。青少年或孩子，他們全力衝刺我們不覺得怪，可是老人行嗎？ 這個不諧調的畫面，令人想起不久前桑松涅提擔任男主角拍的奶油電視廣告。廣告內容是一台失控的嬰兒車奔馳在危險的羅馬街頭，直到一名滿臉皺紋的路人（桑松涅提飾演）英勇地上前追趕，最後成功阻止意外發生。
在甘露市的比賽裡，桑松涅提第一個衝過終點線，十一秒五七，又是世界紀錄，他興奮地高舉勝利的雙臂在一旁手舞足蹈。羅傑緊接著抵達終點，十二秒八二。第三名是歐嘉，剛好十五秒。她看起來好像在擔心那個比利時人鮑維爾，他跑到一半被釘鞋絆倒，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大跤後勉強爬起來，一拐一拐地跑完全程，最後一名。
歐嘉跟男生比賽倒很鎮定，「那個人跑得還真快。」她邊說邊走向更衣區。其實她習慣了，如果你是全世界跑得最快的九十一歲女性，不是要跟比你年輕的女生比賽，否則就得跟男生比。
歐嘉究竟有多強？ 這得花一些篇幅才能讓讀者充分瞭解。
她目前擁有廿六項世界紀錄。光是二○○九年就締造了廿項。她之所以戰功彪炳，部分原因要歸功於她比任何人都勤於出賽，包括一些根本沒有同齡對手的賽事。她經常會比六項投擲、三項短跑和三項跳躍。八十八歲時，她本來還考慮撐竿跳，後來因為覺得不切實際才放棄：「¬拿竿子跳是想做什麼？ 跳上車頂？ 還是撐竿跳登機？」
高手等級的徑賽成績，差距非常微小，可能要靠百分之幾秒或幾分之一吋來分出勝負。然而，二○○九年在芬蘭拉底（Lahti）舉辦的世界盃長青室內田徑錦標賽當中，歐嘉擲標槍的距離比第二名的選手整整多了將近廿呎。二○○九年在澳洲雪梨的世界壯年運動會中，歐嘉在百米賽跑出廿三秒九五的佳績，即使跟年輕兩級，也就是八十到八十四歲組的選手比，她還是會贏。
歐嘉的身高一五三點六公分，體重五十九公斤。以她的身材來看，她的力氣異常強大，這也許是她最奇特的優勢。她雖投過壘球，但能擲那麼遠，實在令人嘆為觀止。
回到甘露市的鏈球場，她跟其它競爭對手都就定位。人高馬大、戴著皮手套的男子選手旋轉著身體，再用手把球甩出去。歐嘉把手套摘下時，四周突然出現一股危機感；嬌小的老婦人抓著三磅重的鐵球在頭上甩來甩去，大家其實都不看好。歐嘉說：「如果我也學他們轉的話，可以丟更遠。」但是看到其它老人這麼做反而跌倒，她決定還是別冒險
歐嘉第二次擲球的成績進步了，但還是不滿意拋出來的軌跡。她用手掌比出天鵝頭部的姿態來提醒自己要注意。跟以往一樣，歐嘉邊嘗試邊修正，表現也漸入佳境。看她出賽，好像在觀賞神射手一次次逼近靶心，出手愈來愈精準，從十二米七二，到十三米三七，最後丟出十三米九二。十分鐘內把距離拉長四呎。此時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：「刷新世界紀錄！」
運動界考慮到年長選手的參與，開發出年齡分級的表現評估機制。這個制度的功能在於，不管你是卅五歲還是一百零五歲的選手，外界都能客觀評價你在這個年齡的表現。你會看到一張表，說明人的運動能力隨著年齡增加逐漸衰退，成績用百分數來表示。理論上，每個年齡組都有一個百分數，一百分代表人類在此年齡組中可以達到的最佳表現。不過，歐嘉在鉛球、跳高和百米賽跑的分數都破表。她在雪梨擲鉛球擲出五點六米的佳績，分數是一百一十九。如果把她在雪梨跑百米的廿三秒九五放上年齡分級評分表，你會發現她跟美國奧運短跑名將「花蝴蝶」葛瑞菲絲．喬伊納（Florence Griffiths Joyner）的分數相同。花蝴蝶的世界紀錄十秒四九雖令人質疑，卻也是公認的無人能敵。
很明顯地，若依年齡組別評分，歐嘉根本就自成一格，有時候還能超越年齡分級表的極限。如果不是分級表有問題，那麼問題一定出在歐嘉身上，或者兩個都有問題。長青運動熱門網站masterstrack.com的主編肯恩．史東（Ken Stone）表示，「她之所以落在統計曲線外面，是因為她都在做過去沒人做過的事。」不過歐嘉近來的表現告訴我們，真相並不單純。歐嘉自己也不同意這個說法，「我今年擲鏈球的距離比二年前更遠，請問你怎麼解釋這個現象？」也就是說，歐嘉正在顛覆，或重新建構我們對於「留住身體活動能力」的知識。
人們乍聽她的年紀時，似乎都感到好奇，然後再仔細觀察她的臉。坦白說，她老得不正常。我在她九十一歲生日時問她：「你自己覺得你幾歲？」
她想了一下，「五十吧！」然後稍微聳了聳肩，又說：「我現在還有五十歲的精力，也許更有活力，不過這精力是打哪兒來的？ 老實說，我也不知道，但我很想弄明白，這像是個謎。」
有人認為她的經歷像摩西奶奶（Grandma Moses，七十幾歲才開始繪畫的美國女畫家），這也是大器晚成的代表。但這二人的情況還是不一樣，摩西奶奶開始畫圖是出於絕望和經濟壓力，而歐嘉在七十七歲選擇田徑只是覺得好玩。自中小學老師退休後的十二年來，她依然有電光火石般的爆發力，確實值得研究。
在她跑道生涯的前半段，差不多八十五歲以前，她低調地在中老年人體育社群的次主流田徑場上，默默地打破世界紀錄，所以不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多。等到她邁入九十大關，在媒體的注目下，很難再像從前那樣隱藏起來。世界各地的記者紛紛來到她位於西溫哥華好萊本（Hollyburn Mountain）山腳下，能眺望太平洋的住家朝聖。記者來的時候通常都愉快地閒聊，聽到她家後院有一池汩汩流出的青春泉，以及有機菜園，大家都忍不住想一探究竟。
說真格的，當你活得比別人久，不但沒有摔斷腿骨，反而打破世界紀錄，大家一定會問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？
變老這件事，是沒辦法阻止的，這是活著的代價。史丹佛醫學教授華特．波茲（Walter Bortz）說得好，衰老就是「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終極表現──不容改變」。
現在我們該如何看待歐嘉？ 除了請她拿出生證明確認沒有浮報年齡，不然就得買她的帳？ 其實我們應該做的，是直接跳脫老化過程的舊框架。因為隨著科學研究的進展，愈來愈多的線索正一一浮現。
光是北美洲就有一億個嬰兒潮世代的人正在變老，但奇怪的是，對於老年的知識卻極度缺乏（或許這很正常，因為老人在人類歷史上一向是輕如鴻毛的議題，直到最近才開始改變。有些人口學家相信，慶祝過六十五歲生日的人，有一半以上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）。
雖然缺乏資料，但是對於歐嘉的情況，大家還是紛紛發表頗具說服力的見解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理：基因、飲食習慣、性格、類似古人的奇特睡眠習慣、哥薩克人代代相傳的戰鬥精神、她的振動頻率高於多數人顯示她有更大的能量、運動帶來的奇蹟再加上本身長壽、服用體能增強藥物的效果（這點應該排除，因為我們可以證明她沒有嗑藥）。
每天上午（有時是大清早，有時就只是早上，看情況）歐嘉起床後，會先沖一壺「咖雷卡司」（Krakus，波蘭人用亞麻仁、大麥和甜菜根烘培而成的咖啡替代飲料），走進浴室洗臉。在鏡中端詳著歐嘉的女人是個千面女郎。她是個天性溫柔的老奶奶，卻頗有競爭性格，懷抱著前無古人、後無來者的驚人志向。這個農場女孩活得比她十一個兄弟姐妹久，甚至比二個女兒的其中一個長命。她總是在想，自己這麼活下來應該是為了完成某個任務。她也是冷靜的務實主義者，對於水和反射按摩療法抱持堅定的信念，也有在夜深人靜時按摩並伸展肌肉的奇怪習慣。
我跟歐嘉四年前才認識對方。我當時也是跑去她家採訪的好奇作家之一，她住在女兒和女婿家的地下室，家裡整理得井然有序，四周的牆面掛滿她親手畫的風景畫、碼頭寫生，還有從花園摘下的鮮花。她泡了茶招待我。
歐嘉有雙仁慈的眼睛，嘴唇精心搽了口紅，舉止有些害羞。我實在很難把這二個形象湊在一起，一邊是慈祥老奶奶，一邊是如同神話般身手矯健、精力旺盛的女戰士。當她表示對徑賽有興趣時，好心的朋友建議她嘗試競走。可是她完全不認同這個概念，競走到底是比賽還是走路？
我本來想跟她一起到附近高中的操場，觀察她運動的樣子。不過當時雨下得很大，我們只好待在室內聊天。我們一起看她的筆記，裡面記載著過去十三年她在田徑場上愈來愈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。筆記看完之後，歐嘉把一扇門打開，裡面是一間小秘室，那場景就像社會記者闖入黑幫金庫期待看到的景象：金光閃閃，六百多面獎牌，全部掛在牆上展示。
如果有任何作家會被這個故事感染，那就是當天的我。我開始覺得歐嘉一切的一切有趣極了，突然間她的事比我的事重要。歐嘉耐心地讓我頻頻發問，也許這些問題她自己也很想問。最後我們達成協議，我們要組成一個團隊來發掘她身上隱藏的秘密。她同意做科學檢查，我則負責記錄寫作。我們也會尋求運動生理學、老年學、神經心理學和演化醫學領域頂尖專家的意見。
老實說，我還有一個比較次要的自私動機。我個人很想知道歐嘉的調查結果會透露什麼真相，因為我自己也有待解的謎團。
我以前的身材、體能都很好。雖然不像歐嘉這麼強，卻稱得上是標準體格。九歲的我是個瘦巴巴的小男生，那時決定開始運動，很努力也相當規律。我得到很棒的網球訓練，漸漸可以用戰術打敗大人，讓他們疲憊不堪（甚至被激怒）。大概廿歲時，我迷上跑步，這個熱情持續到卅、四十幾歲。鞋櫃裡堆著一雙雙耐吉跑鞋，每一雙都盡責地跑滿六百英里。可是突然間，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瞬間塌下來了……年紀一下子像洪水般從四面八方淹過來。沒錯，就是這麼令人措手不及。跳躍力、精力、耐力、記憶力，還有頭髮，說沒有就沒有；你立刻失去在任何場合、任何時機使用「表現」這個字眼的權利。隨著這些改變而來的，還有心態的巨大轉變。每一次太陽升起，不再讓你懷抱希望，而是退卻。
這怎麼發生的？ 我才四十七歲。難道這就是大家說的中年衰退，從穿上鬆緊褲、擦痠痛藥開始，最後還得吃無鹽餐嗎？ 當然，這些不是必然，歐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。發生在歐嘉身上的一切，在我身上剛好相反。若說她是愈活愈健康的典範，那我就是愈活愈告急的代表。
我們會依序做詳細的調查，包括回到過去看歐嘉的人生軌跡，因為現在的她還是進行式。她在我這個年紀或更年輕時做了什麼正確的事（搞不好只是碰巧做的）？這些習慣能不能幫我們改掉一直在犯的錯誤？如果可以，現在做還來得及嗎？